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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恩难忘 [ 撰文\李元洛 ]

来源: 发布时间:2009-08-08浏览次数:

无情自然界的山川季候给人带来的福泽,尚且可以称之为“天恩”,使天下芸芸众生感恩戴德,何况是有情的人间?人间有种种情缘恩遇,清人龚自珍说“落红不是无情物”,更何况是作为万物灵长的人?我平生受人之惠很多,虽不一定能做到“滴水之恩,定当涌泉相报”,但在世风不古、人情日薄的愈来愈商业化、功利化的今日,却也不敢效法那薄情寡义者,而我最不能忘却的,是青少年时代所受的“师恩”。
上小学时我就喜欢语文而害怕数学,读初中则和三五志同道合的同窗孵着少年的文学之梦,数理化成绩坏得一塌糊涂。1953年春天,我的名字写进了湖南省第一师范的新生花名册,当时少不更事,一厢情愿地以为中等师范没有数理化课程,而像时下许多年轻人一样,一心一意想当诗人,对文学如醉如痴,对数理化则视为难以下咽的苦药。一年过去,同学少年都升了一级,我却留级,不,顺水流舟流到一届新生中去沉浮。正是在重读的新学期开始,在16岁的稚拙路标之前,我有幸遇到了我的语文老师兼班主任——赵家寰先生。
赵老师那时还不到40岁,两道浓黑的卧蚕眉,一双不怒而威的眼睛,短发戟指,不苟言笑,大家背地里都说他有鲁迅之风。同学中流传的小道消息说,他的父亲是清朝最后一位翰林,他曾被关在家里读了12年古书,后来毕业于武汉大学中文系,受业于誉满文林与杏坛的朱光潜教授。朱光潜的《诗学》是名声赫赫的诗学著作,赵老师至今仍然保存有当年在武汉大学听朱先生讲授时的笔记。家学渊源,书香陶冶,莘莘学子包括我在内自然肃然起敬。
赵老师为人朴实方正,教风认真严谨,作文精批细改,在严肃的外表下有一副慈悲心肠,因此,同学们对他虽敬而不畏。我则怀疑他是元代书画家赵孟頫的后代,因为他写得一手圆转遒丽笔酣意足的“赵体”,学校有关重大节庆的标语横幅,都出自他的手笔,而他为人又正像他所擅长的厚重的书法。赵老师同时又写得一手极具功力的旧体诗,远非时下赋得四言八韵的一般作手和附庸风雅者可比。如果以诗喻人,他不像潇洒奔放的歌行,也不像玲珑悠远的绝句,倒是如同格律精严的律诗。
一年中听夫子传道授业解惑,我如坐春风,作文大有长进。除了我至今铭记的“有感情、有想象、有文采”的批语之外,赵老师每到期末总要给每个学生的作文写一长篇批语,那字体之工,是可以当碑帖临摹的。我当然也不例外,赐我的长篇教言的结句,至今仍在我心中鸣响,如同暮鼓晨钟:“希望你将来有大成而不是小成!”不过,我的数理化三科成绩却不仅毫无起色,而且老是沉沦在及格线以下。我像一个患者病入膏肓,即令名医也为之束手——如同一名溺水的人即将沉底,却没有可以攀援的救生圈,可一而不可再,再次留级就要开除学籍了,毛泽东的同班同学、校长周世钊先生,已经在全校师生大会上宣布给予我“开除警告”。
其时还有一次补考的机会,如果其中一门及格就可以升级而不致逐出门墙,但以我当时的“实力”,想数理化任何一科补考及格,都无异于李白当年所浩叹的“难于上青天”,我只有坐以待决——等待那无情的开除判决了。谁知如俗语所云“天无绝人之路”,赵老师并没有告诉我,就去请商于教代数的刘国龙先生:李元洛在文学方面是可造之才,请你给他打3分吧,否则就不堪设想了(当时成绩记分不是百分制而是5分制)!”国龙先生宽大为怀,网开一面,至今也同样使我铭感五内。我这惶惶然不可终日的漏网之鱼因此才得以随班而上,及至两年后的1956年毕业时,由于一次绝无仅有的机缘,师范生可以报考高等师范院校,我三个志愿都绝不它顾地填写“北师大”,终于一跃龙门,考入了当年师范生所能报考的最高学府——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古语说,一言可以兴邦,一言可以丧邦,也许未免夸大其辞,但赵老师胜造七级浮屠的一句话,却确确实实改变了我一生的今天看来也许会不堪回首的命运,使中国文坛多了一个诗论家和作家。赵老师30年前希望我有“大成”而不是“小成”,由于种种主客观的原因,至今我只能说比“大成”远远不足,比“小成”稍稍有余:研究员、三家大学的兼职教授或名誉教授,湖南作家协会副主席,湖南省文联副主席,出版了10本诗论著作,人过中年后移情别恋于散文创作。为爱惜自己的羽毛,我不会写以上这些传统读书人看来也许迹近自恋与自吹的话,为回报老师恩德,我则不得已而言之,因为我长期处逆境而不改初衷,后来渐入顺境而加倍奋发,重要原因之一,是不敢辜负老师的厚望。
数十年来我不敢忘记恩师。在北师大读书时,赵老师应召到教育部参加编写全国中学语文教材,我曾到人民教育出版社他的住地趋候,师生聚首京华,畅谈竟日,那情景如同昨天。我1960年毕业后远去青海,天寒地冻,枵腹从公,人在饥饿线上挣扎,辘辘的饥肠瘦成了细细的鸡肠,好不容易如同贫寒之士一朝暴发得到几条青海湖中出产的鳇鱼,虽然关山千里万里,我仍然小心地在冬天将它们护送回湘,送到赵老师清寒兼清苦的家中。赵老师对这异地之鱼尝所未尝,听到他老人家连说“味道不错”,我的心花也和雪花一齐开放。
最难忘记的是“文革”,那真是人的短促生命中度日如年的漫长岁月!其时我在湖南一个县城的中学教书,虽然不到而立之年,却也如同自身难保的过江泥菩萨,然而心中却时时系念老师的安危。一次到长沙时特意去第一师范寻访,恰逢敬爱的赵老师胸挂黑牌在办公室的走廊上搞卫生。斯文扫地,何以为情?昔日老师屈辱如此,今天学生情何以堪?我急忙趋前恭恭敬敬鞠躬,亲亲切切口称“老师”,不料他却视如陌路,声音冷峻:“我不是你的老师!你不要喊我做老师!”我当时出于意外,如同电击雷轰,心口汹涌一种莫名的悲愤与凄凉!据说老师奉命写标语之时,没有细察旧报纸的反面有“伟大领袖”的照片而误裁了,加之他本是所谓旧知识分子,于是便有我前面所叙的一幕。但幸好老师当时尚未被“群众专政”——被关押看管起来,我打听明白之后,于当晚偷偷寻到老师家里,向他捧上从心坎里掏出来的慰问。老师也再不像白天那样疾言厉色了,但作为一位传统的正直的知识分子,他心中的创伤可想而知,他本来是不善辞令的,我们只有久久地守着漫漫长夜而相顾无言。
荀子有云:“国将兴,必贵师而重傅;国将衰,必贱师而轻傅。”好在恶梦终于做完,赵老师也终于安然退休,在儿孙的笑语中和诗词的韵律里安享晚年,而我也得以在我的第一本书的“后记”中,写上“感谢曾经关怀、教诲过我的敬爱的赵家寰老师”的字样。
在这个世界上,许多过眼烟云的人事你不会留下丝毫印象,有的则应该逐出记忆之外,沉入永远的忘川;有的却令你刻骨铭心终生不忘。我青少年时代在第一师范有幸遇到过许多良师,而对于师恩深重的赵家寰老师,我唯有说:
难忘恩师,师恩难忘!

(李元洛,117班校友,作家、诗论家,曾担任湖南省文联副主席、省作家协会副主席等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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