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望长沙古城南门外的妙高峰,它是一座并不高的山。它让我遥想宋代大儒张栻创办的一座名叫城南的千年书院。
当我登上妙高峰俯望时,我看到的是一所百年师范,以及从山下走向中国历史的一群“改造中国与世界”的风流人物。
不论是千年书院,还是百年师范,它用自己的历史将这座长沙城南的妙高峰高耸到了一种历史文化的绝妙高度。
一
这是一座海拔仅70米的山,它横亘于长沙城南一隅。然而这座山在千年前,虽不高却在长沙城南外连绵起伏着。当人们登临长沙古城墙上往南眺望时,妙高峰就恰如画屏一样,在你的视野中重峦叠翠起来。
妙高峰的确不高,却是长沙城南的一处名胜。俯视明崇祯十二年《长沙府志》中的“长沙山川图”,长沙城南外的锡山、妙高峰、金盆岭诸座山岭相连,唯妙高峰独秀。清嘉庆进士、两江总督陶澍为妙高峰景色之秀而作《长沙竹枝词》:
妙高山色画屏新,妙高山下水粼粼。
多少游人不知味,出山何似在山真。
往事越千年。长沙城南的一座并不高的山峰,至今仍在长沙这座历史文化名城的历史中耸立,却是因这座山下曾有位宋代的理学领袖,在这里设建开办了一座城南书院,而近千年过去了这里仍读书声琅琅不绝。
于是,妙高峰的海拔就绝不止70米的高度了。
二
这位在妙高峰下开办城南书院的先生,就是号南轩的四川绵竹人张栻。
张栻这位南宋“中兴”贤相张浚的长子,八岁时即随父来到长沙,并在城南定居。
张栻奉父命曾上衡山拜胡宏为师。胡宏被学者们尊称五峰先生,这位“卒开湖湘之学统”的先生可傲世藐俗得了。秦桧当政时,胡宏不愿与其合污,便潜入衡山五老峰上潜心问学。前两次张栻去拜见胡宏,都吃了闭门羹。大凡大学问家都有着轻视官家子弟的意识。张栻并没灰心丧气,第三次去拜见胡宏时,硬是跪在文定书院泣涕而请,而胡宏对此仍正襟危坐,缄默不语,毫无所动。当然,胡宏一旦了解了张栻的求学之心后,也就乐意收徒了,并称收张栻为“圣门有人,吾道幸矣”。张栻亲聆胡宏教诲时,已是二十九岁的汉子了。张栻求师之路颇为曲折,可是他无悔。经名师指点,加上好学不倦,张栻后来与朱熹、吕祖谦一起位列“东南三贤”,成为湖湘学派的领袖人物。
三
读书而出仕,是天下所有读书人的梦寐所求。张栻亦在官场上任过职,但官场毕竟不是做学问的地方,所以最令他不畅顺的是“官场无真语直言”可说,淳熙元年(1174年),张栻因此罢官居家三年。
张栻一生虽官至右文殿修撰,但最使他此生得意的还是在妙高峰下创建城南书院的日子。虽然右文殿修撰,俸禄待遇不错,但哪有在城南书院研习儒家经籍那么惬意自在呢?
其实,城南书院的创建者应是张栻的父亲张浚。张浚定居长沙时,便将妙高峰处的私家花园命名为“城南书院”。这座书院是片偌大的私宅,曾有屋宇三十一所、基地园土二十六处。并有监院、讲堂、书院六斋。在张栻所作的这首《三月七日城南书院偶成》的诗中,我们可领略到这里当年的景致:
积雨欣始霁,清和在兹时。
林叶既敷荣,禽声亦群怡。
呜泉来不穷,湖风起沦漪。
西山卷余云,逾觉秀色滋。
层层丛绿间,爱渡松柏姿。
青青初不改,似与幽人期。
坐久还起步,堤边足逶迤。
游鱼伴我行,野鹤向我飞。
敢云昔贤志,亦复咏而归。
寄言山中友,和我和平诗。
城南书院优美的环境的确是处传道授业的悠静园子。这片园子又由丽泽堂、书楼、蒙轩、月榭、卷云亭、■琤谷、南阜及湖中筑有听雨舫、采菱舟的纳湖组成为书院宽阔的院区。
“东南三贤”之一的“婺学”大师吕祖谦的讲学之所为“丽泽书院”,张栻在城南书院里设有“丽泽堂”,许是出于对吕祖谦的敬仰。而“月榭”则为朱熹至岳麓书院访张,酬唱两月余相别后,寄给张栻的亲笔题匾。
张栻在这座城南书院里聚徒讲学,可说是从先生胡宏的碧泉书院学成回到长沙而开始的。
张栻主讲城南书院不久,就因教育方法得当,即“学者之于道,其为有渐,其进有序”,使得学生对张栻的理学思想的承袭也逐渐地深刻领会。这样,张栻的名气也就越来越大了。
此时,湖南安抚使知潭州的刘珙在重建河西的岳麓书院后,就动心思为岳麓书院四处挖人才,而打起了城南书院主讲张栻的主意。刘珙认定名校更需名人执教的道理,另外他对张栻这位湖湘学派的领袖亦极敬重,于是一番番向朝廷举荐张栻任岳麓书院的主教。
刘珙重建岳麓书院后,张栻对这位热心教育的官员也非常感服。他在某个晴朗的日子里,带着一帮弟子乘船来到河西,去重建后的岳麓书院参观了一天。这次参观使平日黄昏总爱在妙高峰上远眺落日中晚霞纷披的岳麓山的张栻很有感触。在他后来撰写的《岳麓书院记》中,才有这段文字:“爱其山川之秀,栋宇之安,徘徊不忍去,以为会友讲习,诚莫此地宜也。”也因他对岳麓书院环境的中意,才使得他后来接受刘珙所请,而欣然接受了岳麓书院主教的重任。
可以这么肯定地说,岳麓书院因张栻任主教,才跻身于宋代四大书院,也因张栻这位名家主持岳麓书院,另一位叫朱熹的理学大师,才不辞千里地跑来长沙与张栻交流学术。其实“朱张会讲”多少有些朱熹来找张栻论理找碴的意味。
朱熹与张栻正儿八经在岳麓书院会讲前,曾在城南书院内两人就为理学进行了多次模拟的预演赛或表演赛事,然后才进入岳麓书院正式“比赛”。不然的话,“朱张会讲”之后,朱熹不会为城南书院寄来“月榭”的题匾。
张栻的学问征服了朱熹,于是这场学术交流的盛会才成为中国古代教育史中的佳话,才有着妙高峰下、湘江东岸那个月迷津渡的古渡口——朱张渡,并成为长沙的一处古地名。
火炬楼是妙高峰的最高建筑物。我在城中苏家巷的六楼阳台上,一眼就能远眺到这座红色建筑。
然而,我从妙高峰最高处远眺湘江西岸的岳麓山下的岳麓书院时,只看到漾漾山影。湘西东岸的朱张渡亦不复存在,但我仍能清晰地看到岳麓书院的讲舍里,有多少湖湘文化的精髓,被妙高峰城南书院的张栻从这座并不高的山下背负着,乘船涉河地输送向河西岸的那座大山,那座叫做岳麓书院的大书院……
四
妙高峰仍然青翠地耸立在长沙古城的城南外,然而由张栻之父张浚题书的“城南书院”匾额到元代时,却藏于荒废的书院旧址上建起的高峰寺中。关于这块千年书院的匾额的被毁,流传着这样一个故事。1933年,有人将此匾作者张浚错认为是“杀害岳飞的嫌疑犯张俊所书”,因此这块极具湖湘历史文化的文物,硬被一群没有历史文化的人给毁了。
至元十三年,守护长沙这座“潭州城”的宋将开城降元,从这年正月起就是元代景炎元年的日子了。
元世祖忽必烈这位统率着铁骑兵而打下江山的帝王,并不是昏君,他深知“祖崇肇造区宇,奄有四方,武功迭兴,文治多缺”。元世祖于是在元代推行“汉化”文教方针,也就在元世祖的文教方针中,延祜元年(1314),郡别驾刘安仁修复岳麓书院。在之前的39年前德祜元年(1275)中,岳麓书院的诸位学子为英勇抗击元军而壮烈牺牲。岳麓书院亦遭元军焚毁。
元代,榔梨的东岗书院、望城的乔江书院等相继创立,而长沙城南妙高峰的城南书院到明正德二年(1507),湖广行省参议吴世忠、湖南提学道陈凤梧曾提出恢复城南书院时,书院旧址已为明吉藩府占据,于是此事成了“画饼”。
看来,“急性吃不得热豆腐”。恢复城南书院的事还得慢慢来。嘉靖四十二年(1563),长沙府推官翟台采取局部恢复的决策,在妙高峰的高峰寺下建得学堂5间,使荒废多年的城南书院终于在万历年间复兴。
这是一个良好的开头。尽管城南书院里读书声不再响起,许多读书人还是很怀念这座张栻先生创建的书院。
元臣矢庙算,力战绝和书。
蜀道安磐石,平江返日车。
亭台芳草合,池沼白蘋疏。
弦诵留遗泽,承家仰硕儒。
李文炤这位清康熙五十六年(1717)岳麓书院的山长,就曾来妙高峰寻访过城南书院旧址,而写下这首《怀张浚故宅》的感怀诗。
清乾隆十年(1740),湖南巡抚杨锡绂兴冲冲地赴岳麓书院课试生童,结果他看到因应试童生甚少而显得格外冷清。杨锡绂觉得自己很没面子,查问原因方得知:士子们要到河西来应试,而过湘江时一遇风浪就会有危险,所以许多士子就因此而畏怯风浪没来应试了。
杨锡绂这位巡抚大人是位明白人,他知晓此原因后,就决定将岳麓肄业的诸生迁到河东城内来读书,于是在都正街都司御门内寻得一空处,挂起了“城南书院”的匾额。得知“城南书院”重新开馆,许多在长沙任职的官员还捐出了不少的养廉银。
读书人的读书处本该是清静地。清道光二年(1822),巡抚左辅认为城南书院地处闹市中,不便学子静修,于是将城南书院复迁至张浚、张栻父子创建城南书院的旧址妙高峰。
这样,妙高峰仍在,城南书院亦在。对于城南书院重新开学,清廷甚为关注,道光皇帝特地为这座书院御书“丽泽风长”匾额。这时,离张栻逝去已隔了642年。然而,就在此时,城南书院再度辉煌起来,一大批著名学者,如孙鼎臣、余廷灿、贺熙龄、何绍基、郭嵩焘等走进悬挂着“丽泽风长”的御匾的大门,在这里主讲“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儒家经世之学。这时正处于青年的曾国藩、左宗棠、王闿运、张百熙等湖湘精英亦在此修藏或就读。
光绪二十九年(1903),城南书院与湖南师范馆合并,称湖南全省师范学堂,次年改为中路师范学堂,辛亥革命后改为湖南第一师范。
五
1901年,义和团运动被清廷镇压后,西太后为粉饰太平,下诏变法“实行新政”。“废科举、兴学堂”是新政内容之一。
湖南抚院是光绪二十八年三月(1902年4月)接到清政府“革新”学校制度的诏谕:
“于省城均改设大学堂,各府厅直隶州,均设中学堂,各州县均设小学堂,并多设蒙养学堂。”
面对诏谕,让时任湖南巡抚的俞廉山有一阵子忙乎的,因为除改设学堂外,还有派人出洋留学并设立学务处等任务。
俞廉山算是一位重教的巡抚,在他的筹措下,1903年3月,湖南师范馆在长沙城内黄泥塅鼓号齐鸣、鞭炮噼叭声中开馆了。陈天华、曹典球就是第一期的正取生。湖南师范馆虽然规模不大,第一期正取生仅40名,但它的设立却象征着湖南师范教育的发端。
这一年长沙城里的新学堂开办得特别多。龙璋、黄忠浩等开湖南私立中学之先河,创办明德学堂,而任监督的则是俞廉山派去日本在东京弘文学院速成班毕业后,回长振兴教育的胡元倓。其后长沙县的影珠女校、湖南武备学堂、湖南民立第一女学、私立修业学堂、湖南巡抚赵尔巽专为贫家子弟所办的12所半日学堂及由他创办的湖南高等学堂、民耻女子职业学堂、湖南实业学校等先后开学。
湖南教育事业的发展,迫使着当局加快师范教育的先行发展。俞廉山于1903年调任山西巡抚,接任的湖南巡抚赵尔巽无疑是加快湖南师范教育的功臣人物。
赵尔巽这位汉军正蓝旗人,是位读书人,曾是同治进士,历任安徽、陕西等省布政使,护理山西巡抚,后来历任户部尚书、盛京将军、湖广总督、四川总督以及东三省总督。他接任湖南巡抚之后,曾坐着绿呢大轿到长沙城东浏城桥的湖南师范馆巡视,他对这座湖南唯一的一所师范馆的规模之小大为吃惊,馆舍之狭窄,限制了生源的扩大,馆舍与生源一受限制还谈什么发展教育呢?赵尔巽此次对湖南师范馆的视察,几乎是脸上不见一丝笑意,让湖南师范馆的馆长王先谦及一大帮子欲想听到巡抚大人褒奖一番的土绅也很是无趣。
发展教育,师范教育是首要。赵尔巽似乎认定了这条,于是在1903年11月,顾不上王先谦及一帮土绅的纠缠,毅然将湖南师范馆迁入妙高峰的城南书院。赵尔巽此番对王先谦这位老夫子已极厌烦了,所以当湖南师范馆迁入城南书院后他就免了王先谦馆长之职,而改聘刘棣蔚为监督。
平心而论,王先谦这位长沙阁老,清季巨儒的学问做得很是不差。他1865年中进士,授翰林院庶吉士等职。1880年任国子监祭酒,并曾任云南、江西、浙江三省乡试正副考官。1885年任江苏学政。可以说一直在为教育事业奔忙。他还是1891年(光绪十七年)城南书院的山长,依如此资历,湖南师范馆的首任馆长就非他莫属了。于是,在湖南第一师范的校史中,这位曾修藏于妙高峰城南书院的先生,当过这座千年书院的山长,任过湖南师范馆的第一任馆长,并被人称“通过博览群书走向世界的极为罕见的朴学大师”,被赵尔巽免了也无憾了吧。
湖南师范馆迁到妙高峰城南书院后,便改为湖南全省师范学堂,不久改名湖南中路师范学堂,到1905年9月,谭延闿接任监督时,其规模才算有了真正的扩大,教育秩序也逐步走上了正轨。谭延闿这位湖南近代史上著名的美食家,那时还不是善饮好食的角色,他毕竟是清光绪的进士,许多后来命名为“祖安”菜名的菜肴还未因官位的晋升而到火候烹成,所以他在被任命为湖南中路师范监督时,颇为尽职尽责地为师范教育出力,使其规模逐步上了档次。
刘人熙与谭延闿一样同属光绪进士,他在外调直隶州知州、游历了豫、赣、桂等省回湘后,便走马上任中路师范的监督。
有资料记载谭延闿自被湖南巡抚端方任命为中路师范学堂监督后,是历届监督中最有魄力的监督,他修礼堂、校舍,扩大规模,并参照日本学制进行改革,使这座学校焕发出活力。然而,当刘人熙接任,谭延闿则是辞官而去远了。
刘人熙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君子,他任监督之后,对学校所有科目进行了科学的改革,改文科为历史地理科,理科为物理化学科,并坦言支持一师实行民主教育。
之后,学校明确自己的教育方针“以造就小学教员为目的,学制为五年”,这样,这座曾在妙高峰城南书院旧址上建立的师范学堂,真正意义上实现了建设一所中等师范学校的目的。
这所学校这些年从封建教育到民主教育的转变,意味着它已渐渐地在精心编织着“革命摇篮”的构想与蓝图。
六
湖南第一师范之所以成为中国的“革命摇篮”,勿庸置疑的一是师资雄厚,二是学员优秀。可以骄傲地说,这些教育救国的先生与求学救国的学子,用其生命与人生追求的坚韧藤蔓编织出了湖南第一师范这只“革命摇篮”。
论师资,湖南师范馆的首任馆长王先谦可谓名冠三湘的大学者,曾主讲岳麓书院达10年之久,他反对民权学说却并不反对教育改革,这位将教学与学术研究紧密相结合的老先生,被后人称之“清末全面研究经史子集的一代宗师”。
谭延闿、王达、王凤昌可说都曾是湖南的一代名儒,各有所专长。决不可轻视那时进入湖南一师的学子,他们必须由“各县咨送”,然后经学校统考,并采取择优录取。湖南一师为中路师范时,其生源源自长沙、宝庆、岳州三府,20个县域。即算是谭延闿任监督期间,学生最高人数也不过9个班四百余人而已。但是,这四百余人中,曾有四十余人留学日本,九十三人升入全省优级师范学堂继续深造,大多数人成为湖南推行民主教育的骨干。
中国近代革命史中,从湖南一师这座革命摇篮中走出的革命志士仁人无数,而方维夏算是其中杰出的一位革命活动家。
方维夏这位来自平江的学子,在湖南中路师范并未毕业就参加了戊戌维新变法,后在日本留学时参加同盟会,回国后在湖南发起组织俄罗斯研究会。
一只革命摇篮,在辛亥革命爆发后正被渴望民主、共和的知识分子日以继夜地在妙高峰下这所湖南一师学堂里编织着……

1908年湖南中路师范学堂师生合影
七
湖南第一师范是座优美且悠静的学校,毕竟是座“洋学堂”,其建筑风格颇具西方建筑风格。青墙的庄重中,门窗檐框又浮雕出白色的素洁。有人把这所学校建筑的色彩调配比喻为“五四”时期的女学生的装束,雪白的襟衫,深蓝的裙子,既活泼又庄重。这种比喻是非常富有想象力的,因为这所学校是建筑在中国传统教育基础上的一所新式学堂。从谭延闿任这所学堂的监督起一直到“五四运动”时期,一师的学制基本是模仿日本学制,于是在一师的建筑风格中,又渗透着一种日本庭院建筑的典雅。沿校舍的长廊迂行,时有方形的天井向教室里投去暖暖的阳光。学子们从教室的窗口亦可欣赏到天井里种植的勃勃向上的绿树。在整个校舍的宁静中,有习习和风与读书声同唱而散开的温馨……
清末,中国处于动荡的一个时代。列强与清廷的矛盾,统治阶级与被统治阶级的矛盾使中国的时局动荡摇晃不定。
在湖南的近代史上,长沙饥民的“抢米风潮”是件必须用黑体字标注的大事件。
1909年春夏间,湖南的沅澧二水及湖北荆江暴涨成灾,而长沙、衡阳、宝庆等地横遭虫旱之灾,各地饥饿的灾民纷纷逃灾而进入长沙城,奸商们却囤积居奇,哄抬米价。1910年4月11日,当长沙依靠卖河水为生的黄贵荪因一日所得难购一升米,一家4口投水自杀。这一家的悲惨境遇,激发起长沙一场浩大的抢米风潮,市民们捣毁抬价的碓房、米店,而遭到湖南巡抚派兵弹压。被激愤的市民与清兵发生对抗后,最后长沙市民与外地饥民两万多人捣毁米店万余家,并火烧抚署、税关、大清银行,捣毁焚烧外国教堂、怡和洋行趸船栈房、美孚煤油公司、英美烟草公司、日本洋行和领事馆及邮局等处。
愤怒的饥民眼中凡官府及外国人的财产都成了报复焚毁的对象。于是,这所官府办的中路师范学堂便难逃劫难,饥民一炬烈火,“房舍、图书皆成灰烬”。
也可以说在这场大火中,原来那座千年书院——城南书院已成为废墟,而后来扩建的校舍亦在大火中坍塌成残砖破瓦。“抢米风潮”大火后,清廷拨款五万余两白银重建。然而,这所师范学堂在1938年11月12日晚的那场“文夕大火”中再遭焚毁。1968年按原貌复建的湖南第一师范,则使其恢复了1910年重建后的风貌。
八
其实,我也算是妙高峰下长大的,因我的童年曾在燕子岭度过。这座山岭在长沙未拆古城墙而修环城路前地处城南外,依山势说还是妙高峰的余脉。燕子岭正对着天心阁古城阁,肖朝贵率领太平军攻打长沙城时,就是驻扎在妙高峰上。清军的红夷大炮不可能射到湖南第一师范所在的妙高峰上,而是肖朝贵沿着妙高峰深入到离天心阁最近的燕子岭上,方被清军架在城头的大炮击中。
刚解放,我父亲参加工作就在妙高峰中学工作。1952年,云麓、岳麓两校并入妙高峰中学,并在次年改为长沙市第十一中学。父亲从十一中学退休,算是妙高峰中学的老人了。
妙高峰中学原址就在宋儒张栻先生的讲学故地。1925年妙高峰中学建校18年校庆日,校友们发起建起了南轩图书馆。这些是父亲生前告诉我的。1954年,十一中由妙高峰迁至南大路麻园湾,便再见了这座山和城南书院的旧址。
我在小时曾爬上过妙高峰,就是从青山祠那条巷子里穿过爬上山去。山顶未建“火炬楼”时,还是一片荒芜。不过,山腰上那口毛泽东经常洗冷水浴的古井就在,不过很不起眼。后来,读中学时学校组织我们排着队伍来已是革命纪念地的湖南第一师范参观时,才知道毛泽东为什么上井冈、走长征能抗得住,就因为在一师读书时,不论寒暑每天清早都在此洗冷水浴而健壮了身体。
妙高峰其实是与东瓜山、迴龙山相接的山峰,于是便有了迴龙山下的白沙古井与妙高峰山腰这口井,原是共拥一条地下泉脉。毛泽东洗浴的这口井里的泉水,自然无沙而格外清冽甘淳了。毛泽东入学妙高峰的这所湖南第一师范学堂,并能在这口山腰的古井洗浴,全缘于1914年春,湖南第四师范合并到了湖南第一师范。
尽管毛泽东的父亲反对他读师范,指望着他学商发财支撑毛氏门庭,但毛泽东却以优异成绩考入了湖南公立第四师范,并随着合并而编入一师第八班学习。
城南书院是妙高峰下的一座千年书院,谈及城南书院,人们不能不说起张栻,亦如人们谈及湖南第一师范,不能不说起毛泽东一样。
湖南第一师范之所以被称为中国的革命摇篮,也全因从这里走出了毛泽东这位影响中国历史的伟大人物。
九
在湖南第一师范的展览橱框中,我们可清楚地了解到毛泽东当年作为一名在读的学子,就已经表现出在各方面的优秀。
从1914年毛泽东在四师与一师的合并中成为一师的学生到1918年夏毕业,一师这个革命摇篮历经4年将毛泽东培养成了一个全校品学兼优、德才兼备的好学生。正因如此,1920年秋至1922年冬,易培基校长才让毛泽东先后担任第一师范附属小学主事及师范部第二十二班的国文教员。
易培基曾留学日本,并是同盟会员,他参加过武昌起义,在湖南驱逐军阀张敬尧的斗争中任绅商学界总代表。1920年任湖南省长公署秘书长兼教育行动委员会委员长、省立第一师范校长。当时,易培基可算得上名人治校了。毛泽东在一师就读时,以其刻苦的学习精神与崭露的才华,让先生们眼前一亮,非常关怀这位学子。徐特立就曾关爱地对毛泽东提出过“不动笔墨不看书”的读书要求。
杨昌济是中国近代学贯中西的知名学者和爱国、民主、进步的教育家。他以其强烈的爱国民主思想,以及道德学识和优良学风影响着毛泽东、蔡和森、邓中夏、罗学瓒、陈昌、李维汉、肖三等一大批无产阶级革命家和杰出人物的成长。
杨昌济出生于一个书香之家,后曾留学日本、英国,并到德国进行过短期考察。1913年回国后,他在湖南省立高等师范学校、省立第一师范学校、湖南商业专门学校任教,也就是在这段时间毛泽东与杨昌济结下师生缘。杨昌济支持新文化运动,宣传《新青年》主张,其身边团聚着毛泽东、蔡和森、萧子升等一批进步青年,新民学会就是在他的关心支持下成立的。后蔡和森筹措赴法勤工俭学旅费,毛泽东去北大图书馆工作都是杨昌济一手解决的。
毛泽东所在的第八班教室虽然里面的陈设是仿制的,但人们记住了他曾坐过的位置,并在那张单人桌上立着一个黑字白底的小牌子,注明此为毛泽东曾经坐过的课桌椅。我坐了上去,这个靠窗的倒数第二排位置,让我感觉毛泽东在这个学校读书时,已是一个个头高的年轻人了。
毛泽东进入第一师范不到两年,由于一手潇洒的毛笔字,担任了四个学期的学友会文牍。这是一个书记员的岗位或职务。他碰上了好时期,1916年一师开始实行修学旅行制度,这项“以温习课业,熟悉教育为主旨”的综合性专业训练,让毛泽东有了更多接触社会的机会。
这年秋天,学校成立志愿军,体格强壮的毛泽东即报名参加了,成为一连连部的上士。
当然,更多的寒暑假时间与课余,怀有“改造中国与世界”抱负的毛泽东则投入到了新民学会、湖南俄罗斯研究会进行农村调查、创办工人夜校等社会实践中去了。毛泽东是1918年从一师毕业的,但毕业后他并未离开一师,于1920年夏被聘为第一师范附属小学的主事。这年是毛泽东繁忙的一年,他完成了人生中两件重大的事情,一是成立了湖南共产主义小组,二是在一师附小简陋的教员宿舍中与杨开慧结为夫妻。
1921年初,毛泽东建立长沙社会主义青年团,6月29日与何叔衡赴上海出席中共一大,回长后就忙着创办湖南自修大学。10月10日,毛泽东任中共湖南支部书记、中共湘区区委书记。由于毛泽东该干的事太多太重了,1922年冬他主动辞去了一师附小的主事,此职则由何叔衡接任。从此,毛泽东从一师这座革命摇篮中走出,成为了一位职业的革命家。
十
建立在妙高峰城南书院旧址的湖南第一师范,建校百余年来在孔昭绶、张干、杨昌济、徐特立、方维夏、王季范、黎锦熙等出色、进步的先生身后,走出了毛泽东、蔡和森、何叔衡、陈昌、罗学瓒、张昆弟、郭亮、夏曦、李维汉等一大批为缔造共和国而名扬中国、成为中国革命史中不可或缺的杰出革命家,湖南第一师范不愧是革命的摇篮。
湖南第一师范亦是座孕育教育家的摇篮。百年来从这座并不高的妙高峰的师范学堂走出的小学教师,已遍布三湘四水,而刘子载、周世钊、罗驭雄、陈奎生、刘寿祺、涂西畴、林汉藩等成为享誉湖湘的教育家。
“衡山西,岳麓东,城南讲学峙其中。
人可铸,金可熔,丽泽绍高风。
多材自昔夸熊封。
男儿努力,蔚为万夫雄。”
湖南省立第一师范学校的这首校歌,我无法考究出是谁作词,但我从中读懂了一师的历史源脉和百年师范的人文精神。
“男儿努力,蔚为万夫雄”。就是在这种震撼一师师生的歌声中,他们才在中国处于危难时刻,肩负起历史的重任,走过风雨沧桑的漫漫岁月……
历经“抢米风潮”的大火与“文夕大火”的两次焚毁后,妙高峰的一师依然耸立着,在绿树浓荫的校园里仍歌声不断、读书声不绝,这就是一师精神!
然而,在中国人民艰苦卓绝的八年抗日战争期间,一师成了一座流动的学校。日军的飞机频频空袭长沙古城时,位于城南的一师不得不于1938年2月开始了迁移,师生们长长的队伍护送着成车成担的教学器材与图书,离开了妙高峰这座青翠的山,离开了城南这座古老的书院,在湘乡、安化等地流动着。
抗日战争的胜利对一师的师生们并未带来能安心教学或学习的好心情。一师回长后,长沙城已是满目战争的疮痍。1946年迁回长沙的一师只得在岳麓山下的左家垅、原长沙高级农业学校继续开学。从这时起一直到1949年,一师面临着从未有过的低潮。一师在1948年下期后即停止了招生。而物价却在猛涨,货币贬值,教师们叫苦不迭。富有革命传统的一师学生则在这时投入到解放前夕的“反饥饿、反内战”的斗争中。
1949年6月,随着中国人民解放军迅速向南进发的脚步,长沙面临着黎明前的黑暗。白崇禧扣发公立学校经费,强迫学校提前放假,一师学生濒于饥饿的边缘。然而,黑暗必将消失,在这年8月5日晚上10时欢迎解放大军进入长沙的人流中,一师的师生们欢呼着、跳跃着:“解放啦!”
8日,一座沐浴过战火洗礼的学校,完整无缺地回到了百废待兴的长沙城,从此,这座师范学堂的历史翻开了崭新的一页。
十一
李锐这位毛泽东主席的兼职秘书,来到长沙自然忘不了到主席的母校湖南第一师范参观。于是,在他的《湖南第一师范》这首诗中,让我读到这样的诗句:
运筹帷幄见于斯,领袖群伦学舍时。
道德文章师友服,一身是胆似传奇。
李锐的这首诗虽赞誉的是毛泽东的文才与胆识,但其中深蕴着对妙高峰、对一师的敬仰。帷幄,是指古时军队里用的帐篷。毛泽东能指挥大军解放中国,其智慧莫不是源自一师这座革命摇篮的“军帐”。这军帐便是今日妙高峰一师的学舍了。
其实,如果现在李锐重登妙高峰再访一师,这座山与这所学校给他将是更多的感慨。因为,这座千年学府、百年师范已发展成为了一座拥有万余师生的本科院校。妙高峰,一座原本不高的山。而此时,我们感到它有着非凡的海拔,因它拥有很深的历史、很厚的文化、很美的前景……